《上書諫獵》與《瓦片》(La Tuile)─集體潛意識的妙趣？

　　　　《上書諫獵》　　司馬相如

　　相如從上至長楊獵，是時天子方好自擊熊豕，馳逐壄獸，相如因上疏諫，其辭曰：

　　「臣聞物有同類而殊能者，故力稱烏獲，捷言慶忌，勇期賁育。臣之愚竊以為人誠有之，獸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險，射猛獸，卒然遇逸材之獸，駭不存之地，犯屬車之清塵，輿不及還轅，人不暇施巧，雖有烏獲、逢蒙之技不能用，枯木朽株，盡為難矣。是胡、越起於轂下，而羌、夷接軫也，豈不殆哉？雖萬全而無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後行，中路而馳，猶時有銜橜之變。況乎涉豐草，騁虛丘，前有利獸之樂，內無存變之意，其為害也不難矣！

　　夫輕萬乘之重，不以為安，而樂出萬有一危之塗以為娛，臣竊為陛下不取。蓋明者遠見於未萌，而知者避危於無形。旤固多藏於隱微，而發於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諺曰：『家絫千金，坐不垂堂。』此言雖小，可以諭大。臣願陛下留意幸察。」（*如有需要，翻譯請看我）



前幾天一時興起，翻了翻灰塵積了半天高的《古文觀止》來看，無意間讀到這篇《上書諫獵》。該文筆墨間的目的無他，即身為人臣的司馬氏勸誡漢武帝不應耽溺遊獵的快意而忽略潛藏的危機，誠如歐陽修在《新五代史伶官傳序》裡面所言─「禍患常積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狡兔自恃敏捷卻往往亡於取巧，項羽自號霸王卻敗於驕傲自矜。就像最近出現的某個交通安全標語所說的：「技術再好都不及一次失手。」戰戰兢兢的菜鳥行車人多半都快樂出門平安回家，而爬上新聞頭條、攪出悲傷茱麗葉的愛快羅密歐卻常常是個飛車老手。無論如何，對自己太有信心並不是好事，凡事還是小心謹慎為妙。


不過，開篇寫這個東西並不是打算拿來上國文課或提醒諸位注意行車平安之類的（笑）。我覺得好玩的是後面司馬相如引用的那個鄙諺─家絫千金，坐不垂堂。這句的意思是說：家財萬貫的富翁，沒事盡量遠離屋簷，因為天曉得哪天會不會有塊磚瓦不長眼睛掉下來打破頭，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晴時帶傘不是杞人憂天，不打房檐底下過乃為趨吉避凶，天有不測風雲，人有夕旦禍福，總而言之，昔時有屋瓦，今日有外牆磁磚，偶有頂樓灑水、垃圾從天而降，也難不保哪日可能遇上失意人演出高空彈跳或冷氣機年久失修，換句話說，待在立面旁邊實在不太理想，奉勸大家見微知著、以小寓大，平常沒事少在房舍邊流連，免得天外飛來橫禍。


咳！我上頭那強調被磚頭掉下來砸中頭部古今中外皆有可能的話既非危言聳聽，也不是食古不化，這可是有根據的，要不然何以司馬先生這篇苦口婆心的文章寫在西元前100多年前，而17世紀的法國又會跑出這幅有異曲同工之妙的作品呢？

拉意(Laurent de la Hyre, 1606-1656), 《玩骰子的女人／瓦片》(Les Joueuses de dés / la Tuile), 1650, Oil on canvas, 127 x 109 cm , Musée du Louvre

洛杭‧德‧拉意(Laurent de la Hyre, 1606-1656)，法國巴洛克時期的藝術家。父親艾提恩(Etienne de la Hyre, 1583-1643)原本也是一名畫家，然因波蘭宮廷推介，重返巴黎後受賜官職，成為酒莊視察員而致富。拉意一家兄弟11人，包括洛杭，有8個繼承父職，其中弟弟路易(Louis de la Hyre, 1629-53)作品至今仍有留存，是除他以外較具辨識程度的畫家。

父親既然是個畫家，想當然爾洛杭的啟蒙來自於艾提恩。據聞艾提恩作畫有濃厚的矯飾主義風格，而此特徵影響洛杭甚鉅。1622年至26年間，洛杭到楓丹白露宮臨摹羅梭(Rosso Fiorentino, 1494-1540)、皮馬提奇歐(Francesco Primaticcio, 1504-1570)等人的裝飾壁畫，爾後又進入當時極富盛名的拉勒芒工作室(Studio of Georges Lallement)。洛杭天份過人，年紀輕輕便有接不完的委託案，於是他未再造訪義大利完成當時藝術家必經的修業之路，此一行徑堪稱法國繪畫史中的奇葩。因為當時的義大利雖非強盛、統一的國家，卻是古希臘羅馬文化遺都，自文藝復興一路發展的風氣，使得造訪古典原鄉成為畫家必修的功課，從巴洛克時期的普桑(Nicolas Poussin, 1594-1665)乃至新古典主義的大衛(Jacques Louis David, 1748-1825)，畫家無一不親臨義大利以學習真正的古典藝術。洛杭僅憑著法國國內所受的訓練便能創作十分賣座的繪畫，我們不難看出他令人驚嘆的天賦與法國畫壇急起直追的先聲。

1630年代開始，洛杭的繪畫呈現精準的透視與莊嚴的構圖，漸漸脫離楓丹白露畫派(Fontainbleau School)的矯飾風格而走向平衡穩定的古典主義形式。1648年法國學院成立，他受邀成為12位古典藝術教授的其中之一，甚至還擔任當時透視學會議的辯士。他最著名的代表作─《七種自由藝術組畫》(Seven Liberal Arts, 1649)─便是這個時期的作品。

拉意(Laurent de la Hyre, 1606-1656), 《七種自由藝術組畫》(Seven Liberal Arts)1649-50, 今分散於歐洲與美國的各大博物館（欲知詳情請點擊圖片XD）

這組圖畫小烏鴉少蒐集了2幅，一是《修辭學》(Allegory of Rhetoric, 1650)，一是《雄辯術》(Allegory of Dialectics, 1650)，所以上頭的畫面只看得到《幾何學》、《數學》、《文法》、《音樂》、《天文學》。這組作品充滿法國古典巴洛克的氣息，是拉意為法官塔洛蒙(Gédéon Talloment, 1613-1668)在巴黎的居所所作的裝飾畫。畫家取當時流行的題材─自古希臘到中世紀被廣為討論的自由藝術為主題，並參考里帕(Cesare Ripa, c.1560-1622)所作的《圖像學》(Iconologia)而創作的連作。每作皆以單一位女性為主體，畫家在其身旁放置可堪聯想的物品以表現寓意，比如代表幾何學的女子，她手上便拿著尺規與畫有幾何圖，身側是地球儀，身後是建築奇蹟的斯芬克斯像與三角板；代表數學的女子則興味盎然地指著紙上的數字；代表文法學的女子，則蘊育著性靈之花，手上纏著書寫「規矩地運用意韻、文采並茂的文字」(The National Gallery: A meaningful and literate word spoken in a correct manner)；代表音樂的女子，則手持魯特琴，調絃以便奏出和諧的樂音，她身旁的立面是管風琴，背後有隻啁啾能鳴的小雀，桌上除樂譜，還有小提琴、曼陀鈴與笛子；而代表天文學的女子，則仰頭望向天際，天使在四周飛舞，身後則有天體運行的模型。每一幅畫拉意皆以水平垂直的線條構成金字塔式的結構，形成穩重、均衡、冷靜的效果，畫面中的人物圓潤豐滿，呈示出理想化的特質。

這幅《瓦片》出自法學家阿里席亞迪(Andrea Alciato, 1492-1550) 的著作。該主題是16世紀以降一個典型的道德母題：人既有旦夕禍福，應避免沉淪逸樂。據瓦片掉落與人物的結構來推測，將被瓦片擊中的人可能是那名手指骰子、坐在陰影下的女人。畫裡玩骰子的女人皆有壯碩的身材、豐腴的胸、臀，略為拉長的身形，從這之中不難看出拉意早年所受的矯飾主義訓練。畫中以當時風行的古典廢墟表現圖畫般(picturisque)的情調，從柱頭垂落而下的植物不僅增添歲月的痕跡，同時也讓這群玩家身後的自然景致有了人文主義的氣息。不過，若沒情調地從現實面來看，若非她們群聚在老房子旁遊戲，哪會這麼容易遇上被屋瓦襲擊的事件嘛，那年代又沒有文化資產保存法，古蹟年久失修、裝潢脫落好像也不是什麼稀奇事，易言之，待在老房子旁下棋果真有些危險，奉勸大家「家絫千金，坐不垂堂」確實是很有道理的。又，雖說這種講法沒有根據，但是小烏鴉又想到無論是骰子或瓦片掉落其實都是機率問題，不曉得畫家在處理這個命題的時候有沒有順帶聯想它們之間這種細微的關連。









　　*司馬相如隨漢武帝至長楊宮打獵，此時，天子正喜歡親自射擊熊與野豬，追逐野獸，相如因而上奏勸諫：
　　「臣聽說物有同類但技能卻有所不同的，所以力氣首稱烏獲，速度要推慶忌，勇猛要數孟賁、夏育。依臣的愚見，既然人類確有這樣的情況，動物也應當一樣。現在陛下喜歡攀登危險的地方，親自射獵猛獸，要是突然遇到兇猛的動物，牠在絕境受到驚嚇，衝犯陛下的車駕，車子來不及掉頭，人也沒工夫施展靈巧，即便有烏獲、逢蒙的技能也無能為力，路上的枯木朽株皆會造成災難。就好比胡越的敵軍出現在陛下車旁，羌夷的仇寇近逼陛下車後，豈不是很危險嗎？就算絕對安全，但這本來也不是天子應該接近的呀！
　　就算清除道路，在路中央奔馳，有時難免發生馬勒斷、鉤心出的意外，何況在深草中跋涉，在丘嶺間馳騁，眼前只有獵獸的樂趣，心裡沒有防範的準備，如此大意，真不難遭遇禍害了！
　　輕視萬乘的尊貴，不顧自己的安全，樂於冒著萬一的危險以求快樂。臣私以為陛下實不宜如此。因為明察者能夠在事變發生之前及早察覺，聰明者能夠在危險成形之前趨避，禍患藏於隱微之處，而在人們輕忽之時發起。所以，俗話說：『家裡積攢千金之人，便不坐屋簷之下。』這句話雖然說的是小事，卻可以從中申明大道理，臣希望陛下能留心明察。」(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