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8/23

世紀末惡女的最愛──奧爾菲(Orphée)

開這篇文章,說真的只是要介紹一下我的看版郎啦~標題下得嚴肅了些。不過,一百多前的世紀末真的曾經流行過這種東西:致命的女人、男性的公敵,慾望的實體、邪惡的幻夢──女性朋友看到這邊先別急著丟我雞蛋,沒錯,這種說法實在很沙豬,但當時的確有不少男性抱持著此一觀念。在省略性別平等的前題下,我們姑且把它看作是某種特定時空的社會現象,就請不要放入太多的情緒色彩囉。

那麼,一定有人會問:奧爾菲─希臘文作Ὀρφεύς,看版郎的老家叫它Orphée,另外有常見的Orpheus, 也有義大利的Orfeo…etc.(這麼簡單的東西你也要說得這麼囉唆嗎?~被揍)──跟這啥惡女的最愛有什麼關係呢?他不是天琴座(Lyra)星座故事裡的男主角嗎?音樂天才,十指撫琴,讓向來鐵面無私的冥王網開一面的癡情男子…好,讓我們繼續往下看……

德維勒(Jean Delville, 1867-1953),《奧爾菲》(Orphée),1893年,布魯塞爾皇家美術館(Musées royaux des beaux-arts de Belgique),圖片來源:A Polar Bear's Tale ‧Jean Delville (1867-1953)
德維勒,玫瑰十字沙龍(Rose + Croix)的主要畫家,出身於比利時。他一生極力反對唯實主義與達爾文進化論,堅信精神的力量將會引導人們走出物質世界的牢籠。而身在其中的藝術家就是先知,他們自筆畫中勸戒觀者走出對外物的執迷,達到人性最高的境界─神性的境界。這種觀念也許就我們現今的眼光來看未免有些食古不化,不過,設身處地地想想,當時的人仍處在宗教信仰與科學發展不能平衡的尷尬年代,工業與科技太過快速地侵佔了人們的精神生活,來得快去得也快的富裕、人口爆炸隨之而生的城市犯罪、工商社會中性別角色的置換,導致整體社會價值觀的劇烈動盪,像神經線如此纖細、沉醉於古典之美的文藝人士,如何能全然臣服於粗糙的工業社會呢?
和許多承襲了浪漫主義思想的藝術家相同,德維勒也喜愛將死亡美化為無瑕的平靜。死亡─作為親近上帝的頂點,作為人類精神世界的最高理想,這樣的終點並不可怕。它往往帶有神祕的光暈、淒美的色彩,是理想的救贖,是永恆的避蔭,讓人見之心神嚮往,望之垂首沉思。該作中的奧爾菲,在銀色的月光下,躺在藝術的懷抱中,隨水波起伏,如鴻毛般輕盈,安祥地沉睡於永遠的夢境。畫中並不刻意提及幽麗蒂采──或者應該這麼說,為了表現虛無飄渺的感傷以及曖昧難解的情愫,假設實體化的幽麗蒂采在此出現,難免大大破壞意在不言中的朦朧美。闔上雙眼的奧爾菲,此時不死的是他無與倫比的天賦,昇華的是最貼近神的部分……

嘩…上頭這張畫想必有些嚇人。是的,這個也是奧爾菲,而且,「只有頭的奧爾菲」在19世紀可是比他與愛妻幽麗蒂采纏綿悱惻之唉情故事還要夯的主題。但是─如果有看過天琴座的故事的人應該知道─奧爾菲只不過是沒遵守他與冥王的約定,有必要受到這種懲罰嗎?難不成他後來硬是把幽麗蒂采從死國帶走,所以被宙斯判了死刑?還是幽麗蒂采懷恨丈夫回頭亂看,於是化身成貞子找奧爾菲算帳?──我上面講的拜託千萬不要當真,事情不是這樣的……

柯洛(Jean-Baptiste-Camille Corot, 1796-1875),《奧爾菲領著幽麗蒂采離開冥府》(Orpheus Leading Eurydice from the Underworld),1861年,油彩、畫布,112 x 137公分,The Museum of Fine Arts, Houston,圖片來源:Orphee et eurydice
該作描繪的內容一如畫名,正是奧爾菲帶著幽麗蒂采離開冥府的畫面。根據《變形記》裡的敘述,奧爾菲答應黑帝斯:在走出陰陽交介的阿維努斯(Averno)河之前,絕對不能回頭看她的妻子。然而,在一片漆黑中,他們爬上陡峭的幽冥道,奧爾菲顧忌著幽麗蒂采因腳傷不良於行,心中充滿愛憐,於是他終究沒能忍住,豈料他一回過頭去,幽麗蒂采立刻滑落深淵,奧爾菲伸出手想抓住她,卻只抓住毫無份量的空氣。重回死者的行列,幽麗蒂采並不怪他,她最後一次對丈夫說出「珍重再見」,聲音渺渺幾乎傳不進奧爾菲耳中。
以浪漫風景作品聞名的柯洛,其實也喜愛創作這種有著神話故事的風景作品─按把囉顆時代的說法叫英雄式風景。不過,柯洛和他的老前輩們不同的是,他在表現時並不把重心放在壯盛的歷史事件或是帶有哲理的沉思,而是將主題更推向詩意與感性的表現。一切盡在不言中,遠處是死者的行列,近景是奧爾菲與幽麗蒂采,生死對比,生死交融,教人緬懷生命短暫,悲嘆韶華易逝;而再看高舉的七絃琴,那不正是畫家透過這般的隱喻謳歌著藝術的永恆嗎?


話說奧爾菲再次回到人間之後,悲痛異常,通常死亡僅止一次,且每每都讓人哀痛逾恆,更何況他經歷了兩次死別?他曾在斯替克斯河畔坐上七天七夜,嘴裡嚼的只有無邊的悽惻,飲用的是自己的涕泗橫流。如今,三年過去了,奧爾菲再也不近女色,他在色雷斯的山頂彈唱,歌頌的全是傷心的故事。然而,不幸的是,他這般對其他女子的漠視卻引來殺機。某日,一群酒神女信徒行過附近,見他又演奏不快樂的曲調,一想到這是個「目中無女人的男人」,便如同饑餓的狼群衝向奧爾菲,開始瘋狂地殺戮。她們殺害了沉醉於樂音的飛禽走獸,但那樣還不夠,她們攻擊不遠處的農家,奪了鋤頭、耙子,不僅分屍了牛支,更支解了詩人。於是,他的屍塊四散,頭顱與抱琴落入了赫勃若斯河,驚奇的是──沒有生命的舌頭仍喃喃悲歎,無人撥弄的豎琴繼續發出哀婉的旋律,它們飄出了外海,擱淺於陌生的沙灘。自然埋葬了他。同時,奧爾菲的亡魂離開了肉體,一路往下,終於降落在曾令他苦惱不已的冥府。他找到了幽麗蒂采,緊緊地將她摟進懷裡,他們手牽著手一起散步,有時他在前,有時他在後,可憐的詩人現在終於能夠放心回頭注視著他的幽麗蒂采了。

很感人的一段故事對吧?

可是時至19世紀末,這種「愛情真偉大」的題材已經是陳腔濫調了。從文藝復興以來,無論是聖潔的愛、俗世的愛還是情色的愛都被畫家反覆地描繪過,舉凡維納斯與戰神的種種,丘比特與賽姬的冒險,洛可可眾多的閨房趣味,或是異國情調的神祕戀情,都好比現在的芭樂劇或言情小說插畫一樣,觀眾早就習以為常。因此,當時的藝術家便想出了另一個不同的點子,這個在保守的神學社會(歹勢,借用一下孔德的說辭)不能見光的思想──即所謂「恐怖的愛」。


摩洛 (Gustave Moreau, 1826–1898) ,《色雷斯少女拾起奧爾菲的琴與頭部》(Tracianische Frau mit dem Kopf des Orpheus und seiner Leier),1865年,油彩,畫布,154 × 100公分,奧賽美術館(Musée d'Orsay),圖片來源:維基百科‧Head of Orpheus
摩洛,我想一般大眾應該會比較熟悉一些些。他是法國的畫家,其筆下的作品因常見「致命女性」這類主題而聞名,像他的莎樂美(Salome)、人面獅身斯芬克斯(Sphinx)都相當常被拿出來討論。相較於另一位象徵主義大老─夏凡內(Puvis de Chavannes, 1824-1898),摩洛的畫作較重視繁複的裝飾性,他的畫面常常富蘊著華麗的鎏金織錦,金黃色的東方情調彷彿聞得到乳香、沒藥的馥郁芬芳。與夏凡內的內斂不同,摩洛的作品充斥著博學多聞的傲氣與嫻熟經典的挑釁。他總是採用大家熟稔的題材─比如聖經或希臘神話,然後融合他個人飽滿的人文素養,將之悄悄地變造,使之「讀」起來費人疑猜,也因此讓他的作品蒙上一層獨特的神祕特質。與後來的象徵主義者不同,他的主題明顯,敘事性較強,按理來說應該更容易為人所理解。然而,透過他對對象稍稍微的「彎翹」與置入各種不按牌理出牌的圖示,會讓觀眾頓時墜入「好像看得懂、又好像沒看懂」的五里霧中。

看到上面這張畫,我想應該不難想像什麼是「恐怖的愛」了。屍體,按常理來說,應該是相當令人不舒服的東西,我相信就算是法醫,在排除其功能性之外,也一定不會說屍體是賞心悅目的。但這名少女是怎麼回事?你見她含情脈脈地端詳眼前俊俏的面容,專注地與奧爾菲的頭顱進行超越生死的對話,攬在她懷中的彷彿不再是個毫無血色的屍首,而是天長地久的聖物,是詩歌永恆的象徵。不過,即便解釋上可以用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來說明,這種繪畫手法還是不免讓人聯想起致命女性的意涵,尤其摩洛本人似乎有著嚴重的厭女傾向,假如他打算把「色雷斯少女拾起奧爾菲腦袋」的情節詮釋為兩性戰爭的緊張關係,好像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摩洛式的解說大概是這樣:假使這名少女出身色雷斯,那她即可能是殺害奧爾菲的酒神女信徒的一員,而如果她真的是兇手之一,那麼,她這番憐憫的目光便成為偽善者的惺惺作態。套句我們老闆的說法,這叫做「愛之、恨之、殺之,故作憐之。」,說穿了,就是變態狂

好,談了這麼多,大家應該有比較瞭解什麼是惡女的最愛,以及奧爾菲為什麼常常只用一顆頭的形象出現了吧?


塞昂(Alexandre Séon, 1855-1917),《悲慟的奧爾菲》(Lamentation d'Orphée),約1896年,油彩、畫布,73 x 116 公分,奧賽美術館,圖片來源:ピエール・セシル・ピュヴィス・ド・シャヴァンヌ─ Pierre Cécile Puvis de Chavannes
讓我們回到這隻哭得昏天暗地的看版郎吧。這張作品是法國畫家塞昂(Alexandre Séon, 1855 - 1917)的作品,題名為《悲慟的奧爾菲》(Lamentation d'Orphée)。塞昂是前面提過的夏凡內的學生,所以,他的作品有著極類似夏凡內的氣質:低調、不搶風頭、大面色塊的處理與敘事模糊的特性。在該作中,畫面描繪的也許是剛剛痛失愛妻的奧爾菲,也有可能是指在冥河畔痛哭七天七夜的詩人,根據後面的水景,或許是後者的可能性較高。不過,對於一個象徵主義者來說,該畫面處於故事中的哪個情景並不要緊,重要的是,畫家透過一個躺在地上悲泣翻滾的古人,表達一種深入髮膚、刻骨銘心的悲傷。畫中人的顏色、形象被盡可能地簡化,以近乎抽象的手法,突出情感的表現。四周是一望無際的岩岸與礁石,沒有半點生機、綠意的島嶼,強調了整體氣氛的蒼涼。而畫中的主人翁─奧爾菲,身體裹在天鵝絨般瑰麗的寶藍色當中,衣服上的褶紋,堅實的體積感,使他有如一尊古老的雕像─這暗示著他其實是存在於過去的時光裡的。奧爾菲側倒在沙灘上,用手摀住臉,雖不見淚水,聽不到哭聲,卻可以讓觀者感受到他的慟絕。他自己一人──是的,他是全然孤獨的──背向著蔚藍海水另一頭的明亮天空,那祝福他的眾神,沉浸在自個的陰霾中再也不能自拔。


最後來放一張塞昂的老師─夏凡內─的畫作。


夏凡內(Pierre Puvis de Chavannes),《奧爾菲》(Orphée),1883年,油彩、畫布,21.5 x 28公分,奧賽美術館,圖片來源:histoire.ontheway‧Le symbolisme
這也是奧爾菲。依尺寸上來看,它很可能只是草稿。自人物仰倒的方向、風景的構圖、色調的安排以及技法的處理,可以發現塞昂從老師這邊所受的影響。與上面所舉之畫作不同的是,這個奧爾菲並不是美男子的形象,而是一如施洗者聖約翰,或是《貧窮的漁夫》那般不修邊幅的模樣。夏凡內以近乎平塗的手法將周遭的景物簡化,包括詩人身後的樹也都如剪影似的,整個畫面就像夏凡內其他的作品一樣,低調、帶點灰色的柔和,而在這沉靜的前景中,一片單純的色彩裡只有那雙手暴起了肌肉,訴說著主人翁內心的悲切。他背對著陽光燦爛、風光明媚的天空,在曠野中嚎哭,臥倒的身子說明了他內心的傷痛猶如泰山壓頂,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範圍,而激動的他昂起頭部,扭動軀體,似乎在悲痛的泥淖裡掙扎。而在這無邊無際的哀思裡頭,被按在他手下的七絃琴,似是意味著:只有藝術是他唯一的依靠。

參考資料:

DELEVOY, Robert L.: Symbolists and Symbolism, New York: Rizzoli, 1978
MATHIEU, Pierre-Louis: The Symbolist Generation, New York: Rizzoli, 1990
奧賽美術館官網:Alexandre Séon's Orphée (2012.08.22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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