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5/13

如果男人與女人本來不是同一種生物···──看雲門《白蛇傳》有感




從小到大,無論是在我的印象裡已經矇矓不清的臺語連續劇,小學時代怎樣都看不懂的《新白娘子傳奇》,還是往後讀的青少年版小說,我都不明白為什麼《白蛇傳》裡面需要安排「小青」這麼一個角色。就劇情的安排上這或許是個便宜之計,畢竟面對廣大的人世,白素貞不可能只憑單打獨鬥便能瞞天過海,總該有個同夥幫她遮東掩西,但是···幼時我總想著,如果白娘娘有許仙─縱然這個情郎實在意志不堅又優柔寡斷─那小青也該有個伴吧?比如像銀心和四九之類的,既然小姐有個少爺,那婢女自然也要有個書童可配···爾後年紀漸長,觀察劇中的丫環若非三言兩語解決,要不就不見歸宿,不說《西廂記》的紅娘,就連《紅樓夢》裡的紫鵑、鶯兒、侍書等人都彷彿是獨立於風月的(有的話約莫如司棋一般的「慘事」),我便想或許在作者的眼中,一來說故事要擇重點,二來婢女多半是主要女性角色的分身或永恆不變的部分,因此在解釋上大概也盡量簡單化了吧,總歸一句,婢女「不是人」。



林風眠,《白蛇傳》,圖片來源:上海道明拍賣有限公司專題網

貼一張林風眠的《白蛇傳》來當刊頭好了,算是···和舞劇的感覺比較貼近的圖像吧?之前屬意丁紹光的作品,不過看了半天總覺得有點怪(不是說不好喔),改了改,最後決定借林風眠的水墨畫來當作視覺輔助啦。







於是,當我看到謝東山老師寫出「林懷民認為白蛇與青蛇事實上是人的格性的兩面,因此突出青蛇的分量與白蛇分庭抗禮」,我忽然覺得,也許應該把雲門的《白蛇傳》拿出來好好看一看。說真的,現代舞很不容易閱讀,因為詮釋的語言都已經是演化了再演化的,並不像過往敘事性強的舞劇那麼好消化,也許編舞家會回答我說,這有什麼難的,現代舞就是要拋開中產階級式的固有思維,讓一切都回歸原初,所以你只要用心去感受就好───但是,坦白講,一個人要捨棄既有的思維模式哪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如果說只看肢體的舞動···對於舞蹈了解有限的人而言,人都嘛只有一個軀幹兩隻手臂兩條腿,再扭、再轉、再伸大概都是差不多的樣態,除非把手折斷或腳在空中打結···我大學時代在看雲門的影像時就有這樣的局限,對於習慣西式古典芭蕾舞那種宛若特技表演般的動態以及充滿劇情流動的故事性,閱讀長達20幾分鐘的影像實在痛苦無比。盯著螢幕上既沒有熟悉的京劇裝扮與唱腔,也無歌仔戲悅耳易聽調子與親切的念白,我那時候真是滿腹怨氣(笑)。


不過,事隔多年再看,我不得不說這齣舞劇真是滿成功的,先講,說它成功不是因為它頭上掛著「雲門」這個品牌的原故,而是那個詮釋──

先不提「人」的性格,在劇中隨著琵琶剛烈的樂音抖動著肢體的青蛇,如果按既有概念來感知,那種姿態通常意指「非人」的特質,比如妖怪或動物的特質。在西方世界的觀念中,尤其是近代的文化符碼,女人常常與蛇連結在一起,去除掉基督教夏娃接受撒旦勸誘的原罪說,其實,這是掌控父權社會發言權的男性對於女性引發生物本能所呈現的一種對應,相對於「文明」,女人是是自然的,女人動物性的。所以,我想,小青指的,便是白素貞身為女人的本我,她充滿野性,對許仙飽以誘惑,總在白素貞身前身後宛若幻影般拉扯著她、推動著她。

手持素扇的白素貞,是現世中貞淑的女子,她有禮而含蓄,姿態圓滑而流暢,與顫動的青蛇形成對比,是外在世界所認可的女性形象,那段她牽著衣裙讓許仙抬舉而旋轉的舞姿,彷彿傳統戲劇中常見的仙子。有趣的是,她一方面渴望著許仙,一方面卻又以她的溫婉強勢阻擋著青蛇的躁動,青蛇是她的內心,而她們之間是那麼的矛盾。故事行到中途,無庸置疑地,她勝利了,她將扇子插入許仙的腰帶中,與他連袂而走。垂落的竹簾象徵著兩人的世界,或者,更進一步地解釋──那或許是每個踏入婚姻者心目中的家。兩人忘情地在其中享受著愛與欲的快樂,一如世界之外(或者該說心房之內?)翻滾的青蛇,那種瘋狂中的不安。

很快的,熱烈的愛戀結束,緊接著是撕破表象後的毀滅。我對於許仙手中那柄傘十分好奇,確實,傘在《白蛇傳》裡是兩人初見面時的一重要器物,因為當時西湖正下著雨。傘在傳統婚禮中有「散」的意思,所以儀式中雖用來遮擋惡煞(小時候長輩是這樣說,不曉得是不是真的這樣···)卻不能離新人太近,不過,我想,劇中的傘應該有多種意涵,既是實質上的道具,也暗喻著兩人不能善終,同時又意謂著人與人之間的隔閡。法海是許仙的理智,當許仙發覺白素貞的真面目「不是人」之後,法海便再次出現了。先前法海出現的時機,一則作為「人物介紹」,一則則隱含著許仙初見陌生人時內心理性的作用,在愛情萌芽之初,他只是一閃而逝,然而,當真相暴露在眼前時,他主導了許仙。有時候,理智是愛情的大敵,這個說法用在《白蛇傳》裡實在貼切──男人感性的一面往往脆弱得無可承擔,然而理性的一面卻又殘忍得容不下半粒沙。

「現出原形」的白素貞,面對許仙的離棄痛苦萬分,那段脫胎自傳統戲曲中甩動長髮、渾身顫抖的模樣,表現了她強烈的情緒。她苦求法海不得,於是換小青出面─憤怒更勝身為妻子的柔順─一把將萌生悔意的許仙踢開,駭極的許仙轉而投靠法海···看到這裡我心底忍不住巨震──這樣的反應不正是許多夫妻面臨劇烈的爭執時常見的狀況嗎?雙方因怒氣當頭口不擇言、行不擇寬,往往將可能癒合契機一掌拍翻,許多「心靈雞湯」式的文章便就這點大書特書,說人應當修練忍讓云云···但事在臨頭又有誰能知道呢?可憐的白素貞,先是靠自己的本能與丈夫的嚴酷鬥─但哪裡鬥得贏?法海與青蛇抓著法杖拉扯的舞步已經很明顯了,小青用盡全身氣力對抗,但是同樣的動作法海卻穩如泰山。終於,白素貞賭上了她的尊嚴與顏面,拼上最後一口氣,扯住法杖,但兩人糾纏的結果顯而易見──於是,白素貞掙扎著爬向過去曾經溫暖的「家」,以愛為繭,自囚於雷峰塔之下。而許仙,在逃向理智的深淵時,仍不免受情感羈絆,悲嘆著逝去的情愛。


為了成就感情,白素貞賠上了自己;為了追求真實,許仙敗掉了愛。





以前常聽人說,男人與女人大腦的思維模式不一樣,《讀者文摘》上還有過測驗,讓人試試自己的大腦是男性的大腦或女性的大腦。父權為主的社會,常常視女性為智能較低的種類,因此她必須仰仗父兄丈夫為其定奪,甚至操控她地人生。男性若自視為人,女性自然會被轉化為他種生物,而男性卻又以其僅有的視野,要求這他者符合自己對於「人類」的期待,正因為如此矛盾,而兩者的所見相異,感知不同,因此,男人與女人要守住這其間的差異性,特別是在父權強盛的時代之下,是多麼困難的事······

雖然是以神話故事為基底,表演又充滿現代元素,其中的感性,我相信如今仍舊放諸四海皆能使人有所感。不過,這之中的意念表達,個人覺得,其實呈現了那種自國際情勢的風雨飄搖、戒嚴時代行至底限的萎靡中,各種聲音逐漸浮現、各種問題逐漸破蛹而出的,臺灣70年代的時代氛圍。時代影響藝術,藝術影響時代,在這邊,形成了一種有趣的印證。






2 則留言:

habowbowyy 提到...

您好,無意間路過,發覺您的文章真是量少而質精!白蛇傳這故事真的非常有意思,也推薦您看看電影版喔^^~

飛翔的烏鴉 提到...

感謝您的留言~^^ 真抱歉,這麼久才給您回覆。我這網誌總是想到才寫,往往一年一更,所以發文數很有限,使用量低到系統連個留言通知都「咻兜」了,您這麼說我實在是不敢當。
《白蛇傳》是很好的題材,許多延伸自它的詮釋真的都相當有趣······不曉得您說的電影是哪一部?是徐克的《青蛇》?還是2011年出品的《白蛇傳說》?我兩片都還沒看過,但看過的網路評價好像都不錯。感覺真應該找個時間租片子來看看~謝謝您的推薦囉~^^